大象新闻记者 关新耀 特约撰稿人 谷祁/文 受访者供图
2021年冬天,李松山与孙丽第一次见面。两人因诗歌相识。李松山后来跟媒体说,自己写了5年情诗才将她追到手。她却是看媒体报道才“知道”那些是情诗——它们过于含蓄了。
李松山是生活在河南舞钢市李楼村的放羊人,也是诗人。他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自己一生的梦想是建房子,把母亲、羊群接进去,此外还有他的爱情。但那时,他觉得爱情遥远,与己无关。
(资料图)
孙丽是河南信阳人,从小在豫南的西九华山下长大。那里山清水秀,山顶有茶园,有鸟儿,有泉声,“作为山里长大的孩子,不自觉地模仿了山这个矛盾体,平庸,而又充满深邃的幻想”。
两个充满幻想的人走到了一起。他们结婚,生活被羊群和田地包围,好在还有诗意。有时,他们会在田间地头对诗。他说:“妈和小丽在薅花生。”她应:“阳光赤烈。”他接:“而白云最宠溺的那个人是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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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只羊,奔向一只羊
羊怕露水、怕寒气。李松山总是在早上10点多出门放羊。他不在家时,孙丽就做些农活,或者读书写诗,练练吉他,把饭做好,等他中午回来吃。下午三四点,他又出去,放两小时羊再回来,两人再坐在餐桌前,一起吃饭。
有时,她也跟着去放羊,一起将羊群带到有草的地方去,通常是扶拉王河和河滩边的小树林。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,别让它们走出视野范围外就行。他们有时带书去,在草地上看书,有时看看手机。还有些时候,她什么也不看,就看羊儿如何吃草:它们会挑比较嫩的草,咬住,抬起头,咀嚼一下,望一望天空,然后低下头去,继续在草丛之中寻找嫩草。
日子就是这样的。羊一天一天地放,日子一天一天过去。羊妈妈在正月里生了小羊,到了冬天或者来年冬天,就会被卖掉。放羊无法成为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。就算10多只羊全卖了,收入也有限得很,四五千罢了。
好在她喜欢这份安宁,不喜欢生活在人群中。李楼村远离喧嚣,地势低平,房屋稠密,与中国的多数村子一样,这里的年轻人成群地外出打工,少部分留在家中。留在家的那些,时不时来家,和他们相聚,喝酒。她跟着喝,释放一下压力,难得让自己开心一下。
她正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。刚搬过来时,她不太适应。房子有点小。羊和人生活在一起,卫生条件有限。她一直建议将羊转移到其他地方去,离他们的房子远一些。要么干脆把羊卖了,两人凑钱买辆车,做点小生意。但李松山的母亲上了年纪,身上有旧疾,高血压,腰也不好,成天弓着背走路,李松山的姐姐弟弟们又都在外地,他只好日复一日守着这片土地,守着母亲和羊群。
他仿佛被困在了这里。他在诗里写:“我不大喜欢羊/但又必须热爱它”。孙丽也在诗中写,“我们看见同一朵云/来自春天的深处/放下困境,作为一只羊,奔向一只羊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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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气呵成与精雕细琢
两人第一次见面,李松山很紧张,倒是孙丽,做好了心理准备,跟他讲:“你什么都不用担心,不用害怕,我自有分寸。”他们很快开始交往。她既不排斥,但也没有很快接受他的求婚。后来,他许了一些承诺,又写了诗给他。
她是被诗歌打动的。诗里写“椅子变轻”,又写“距你离开320小时”。
孙丽评价丈夫的诗充满发散性思维,简洁、有张力,语言朴素。李松山点评妻子的诗与众不同,有思想性、哲学性。生活中,她偏爱简单的事物,爱把复杂写进诗里。“我作斗争的形式,也是安静的。”
孙丽反对毫无诗性的诗歌。反对脱离叙事的抒情化的语言。她习惯在短时间内完成一首诗。看到某个场景、置身某一环境,要么当晚,要么第二天早上,要么过几天,诗歌便在大脑内部形成。她倾向于一气呵成。
他不一样。他习惯积攒,喜欢慢慢雕琢,总是将闪现的句子记下来,然后慢慢形成诗。“经常是酝酿几天,不定哪天早晨,大脑无比清明,一首诗便完整呈现其中。我只把它记下来就好,我只是语言的奴隶,从来不干涉它自由成长。”
她上高中时开始写诗。作文同样写得好,常常被老师打印出来,在校内传阅。老师给她评价,有冰心之温婉、郁达夫之沉郁。她听了高兴,一直记到现在。中学毕业后,她去南京,在姐姐的公司里上班。她开始试着给当地的报社投稿。一些诗歌就被印成铅字印刷出来。
再后来,她进入了第一段婚姻。像所有她熟悉的小镇女人那样,她回到老家,盖房子、生孩子。很长一段时间内,她不再写诗了。直到2018年,她结束了第一段婚姻,又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些平台接受投稿。她才被表达的欲望驱使,重新开始写诗。然后,她认识了其他写诗的人,其中包括李松山。
与她相比,李松山识字的方式则十分“原始“。4岁那年,他发高烧。一星期后,母亲带他去县城抽血检查,查出脑膜炎。9岁,他患癫痫。那时他正在上小学四年级,不得不辍学。第二年,他接过放羊的鞭子,开始放羊。
他再没有上学,认字全靠电视节目。屏幕上,同期声说一句,他就盯着字幕看一行,学习它的发音与写法。有时,他带着弟弟的课本去放羊。天气好时,羊吃草,他读书。他读到了郭沫若、舒婷、徐志摩。他被《再别康桥》吸引。作为一种文体,诗歌给了他“说不出的惊喜”。他觉得自己也能写。
2016年8月,李松山的几首小诗被李楼村塔后组的一位村民读到,这位村民与时任舞钢市文联主席黄晓辉相识。在他的牵线下,李松山的诗歌被更多人看到,他为自己取了笔名——山羊胡子,加入了舞钢诗社。
2019年,《诗刊》发布了李松山的诗。他收到了两三千块稿费,家里的电视就是用这笔稿费买的。诗歌带他走出李楼村。他去过北京、郑州、湖北、成都、福建。但生活又总是回到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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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们会跑进诗集里
李松山喜欢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,后者总是从身边细小的事物入诗。孙丽则喜欢佩索阿和格丽克,前者用多个异名分裂自己,甚至以女性身份出现,展现另一种爱情观。后者的诗歌有自白性、矛盾性与生命精神向度的剖析,高超的语言驾驭技术和思辨能力。
对她来说,诗歌可以让她得到快乐,化解烦恼,“思维变得敏捷,变得机智。我喜欢用辩证的思维看问题,但有时候,会有情绪。”
于他而言,放羊是主业,写诗则是业余的。每天,他置身野外。野外是一个大而空的词,“如果具体到一朵花,一只飞舞的蝴蝶,一条瘦弱的河流,一座突兀的岗坡……这些都是我反复吟唱的坐标。”
诗歌是他们的经验,也是灵感。她写爱情,“我们互为棉衣,请把棉扣扣紧”;写生活,“一日三餐,衣食有忧”。她从未去过巴黎,但写巴黎,“巴黎的灯火呢,一定阑珊,它就这么一直摇晃着/饮醉在有色的人间/我还有微火没有办法自泄,它抖动小翅膀,令波德莱尔的诗写不安”。
他写羊群“隐匿在草丛里的羊群,像一个问号”,他则“用不标准的口号,教它们分辨杂草和庄稼。”写雨天,“下雨了,你说玻璃是倒挂的溪流,诗歌是玻璃本身。” 写雪,“雪落在雪里,像人走在人群里”。写他的老姨和母亲,“她们的双手紧扣在一起。唠一会儿哭一会儿,像枝头两颗咧嘴的石榴。”
写父亲。去世两周年忌日,屋外下着雨,母亲正用锅盖筛豆子,他有感于此:“父亲去世后/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。神情恍惚的她倒先安慰起了我们……她身子向前微倾,试图把那雨声压得最低”。
也写他自己,“可以叫他山羊,也可以叫他胡子。在尚店镇李楼村,他走路的样子和说话时紧绷的表情,常会引来一阵哄笑。如果您向他谈论诗歌,他黝黑的脸上会掠过一丝紧张,他会把您迎向冈坡,羊群是唯一的动词。它们会跑进一本手抄的诗集里。”
他们都选择了诗歌。首先当然都是被表达的欲望驱使。此外,这种形式更契合他们:他们都没有固定工作。孙丽说,其他写作需要靠收入支撑,小说需要他们有更多阅读、知识。诗歌不一样,它篇幅短,对语言要求高。她说,诗歌是语言引发的思想。
有时,夜里,他们劳作归来,在家中坐下,互相点评对方的诗歌,或者一起读诗。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。他总是容易激动,也常常落泪。他们都觉得,可以用诗歌表达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
责任编辑:冯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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