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下午两三点钟,“大娘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,赶紧从屋里跑出来”想看看究竟。还没跑出院子,就被倒塌的房屋压在地上。
作者 | 刘车仔
(相关资料图)
编辑 | 晏非
题图 | 小红书@小桃子
当涿州洪灾及相关救援消息陆续冲上热搜时,保定涞水县的山区正面临自1963年以来最大的山洪。
涞水县隶属保定市,地处太行山东麓北部。这里多山多峡谷,拒马河及其支流穿境而过,还有著名的野三坡风景区。和中国所有山村一样,这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、定居在外,留在山里的基本是老人和过暑假的小孩。
7月29日到8月1日,涞水县遭遇强降雨。同时,受周围大雨的影响,域内河流水位突涨。7月31日下午,山洪席卷着泥石流,冲击了多个村庄,导致电力、通讯中断,当地与外界失联了72小时甚至更久。
外面的人们心急如焚,住在里面的人们生死未卜。不少北京、保定市区居民,决定翻进山里,寻找亲友。
洪水冲击野三坡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泥石流来了,房子瞬间只剩地板
7月31日早上6点钟,在北京工作的青青像往常一样和家里通电话。妈妈告诉她,家门前的河“发水”了。
青青生长于涞水县最北端的赵各庄镇汤家庄西坡根,门口的这条小河属于拒马河上游,河水从村西边穿过。小时候,每当夏天下雨,干涸的河道就会涨起水来。此次北方洪水,拒马河是承接最大洪水流量的河流之一。
和家人通话时,青青以为这次也和平常一样,叮嘱家人要注意安全后,便挂了电话。
7月29日起,涞水县迎来大规模降雨。30日,雨下了一天一夜。31日,雨更大了。涞水县赵各庄镇的村民发现,平常干涸的河道里已经涌满了黄洪,并往低处奔流。
在山里,持续暴雨带来的危机是难以估量的。大水卷起山上的泥土和石头,就会变成吞灭一切的泥石流“怪兽”。但此时,没有人收到撤离的消息。有经验的村民们不时出来查看水势,住在低处的人家则纷纷去高处的村民家避险。
赵各庄镇下明峪村的老人岳平家,地势算是高的了。据其侄女儿张丽说,大约下午两三点钟,“大娘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,赶紧从屋里跑出来”想看看究竟。还没跑出院子,就被倒塌的房屋压在地上。
泥石流下来了。
泥石流冲进了村庄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张丽的妈妈和邻居闻声赶来,只见岳平家隔壁的房子已经被冲走,卷进浑浊发黄的泥石流中,“一家三口都没了”。房子只剩下地板,变成了河滩。岳平老人因为及时跑到院子里,只被砸伤了两条腿。
离他家最近的医院是北边台峪村的广济医院,属于张家口市涿鹿县,距离下明峪村直线8公里远。但去台峪村的路只有一条,还得经过一条河流。当时河水十分湍急,人们根本无法徒步过去。而村里已经断电,通讯信号全无,与外界失去了联系。
山里的人总是默默无闻。(图/@看到了吗她在发光)
村民们决定先把岳平抬到村里临时躲避洪水的学校。在里面,村医帮她简单包扎了腿上的伤口,但左脚胫骨几乎压烂了,无法包扎。空气闷热潮湿,伤口很快开始感染。岳平一直在发烧,张丽的妈妈吓得直哭,不停和岳平说着话,害怕她睡过去就没了。8月2日,岳平老人还是陷入了昏迷。
也是从7月31日下午开始,青青发现家里人的手机几天都无法接通。后来,她听说家乡遭洪灾,但消息并没有说情况很严重。
看着河水涨上来
下个不停的大暴雨,让赵各庄村民董璐瑶隐约感觉不对劲。
7月31日下午,董璐瑶决定从保定开车回村里看看。一下高速路,进入涞水,路面积水已经有一米多深。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。再往山上开,到处是折断的电线杆,路边的山体还在不断地滑坡,有泥石流下来,石头乱七八糟地“躺”在地面上。那时候,越野车还勉强能在路上走。
公路上落石严重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傍晚,董璐瑶终于回到村里,所幸家人都没事。但门前的河水水流已经很急,当天晚上,他和另外一个村民就守在河边执勤,一晚上就“看着那河水”。
凌晨两三点的时候,大暴雨又来了,水位持续上涨。此前有人偷挖河道沙,河岸被挖低了,导致河水很快就漫出来改了道。随后泥石流也开始下来了,邻居家的房子瞬间被冲毁,“只差三五米就冲到我家里”。
那一晚上,董璐瑶连夜把家里老小以及周围的村民往地势高的地方拉,来回拉了六七车的人。
他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。2012年7月21日,保定发生了自1963年以来致灾性最强、损失最惨重的洪灾,涞水县村民对此仍记忆犹新。但董璐瑶说:“‘7·21’那年,主要是大河受灾,小河里没有那么多水。我觉得这场大雨,比7·21还大得多。”
“7·21”特大暴雨下的北京。(图/@卢勇教授)
据“今日涞水”公众号发布,自7月29日至8月1日,涞水县出现大暴雨和特大暴雨,总降水时长超过了80个小时,全市平均降水量344.3毫米,最大雨强82.2毫米/小时。据河北日报,8月1日,涞水县境内的拒马河等河流水位陡涨,洪峰流量超过2012年的“7·21”洪水。
到了8月1日,他和村民又守了一天的河水,但没电、没信号、没有对讲机,村里的路又几乎被大水冲断,无法和当地人及外界保持联系,守在那里也无济于事。
水从四面八方乱窜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由于对村里的地形路况十分熟悉,再加上开的是越野车,他决定冒险把家人带出了村里。最终,他们成功回到保定市区。
所有人中,董璐瑶是第一个把家人带出去的。但涞水县山村里的其他的人,并没有这么幸运。
12个人抬着伤者往上游走,
差点被河水冲走
本来,赵各庄下明峪村的6个年轻人,是来村里“抬重”的。按照当地的传统,村里有老人去世了,要由专人抬棺材下葬。8月2日,张丽和亲人们终于找到了这几个“有劲儿”的年轻人,可以把大娘岳平往外抬。
岳平老人被泥石流砸伤的消息,张丽到8月1日才知道。
8月1日,在野三坡童话小镇开店的张丽顾不上店铺被冲的悲伤,只担忧在汤家庄村里搞养殖的父亲。当张丽丈夫又是骑摩托又是徒步,终于找到人的时候,老丈人的养殖池已经全被冲没了,家里的药也被冲走,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药。
但情况更紧急的,是张丽的大娘岳平。
张丽的丈夫回到百里峡附近,遇到了载着信号塔的车,这才把岳平老人受伤的消息通知给其他亲人。8月2日,他们终于凑够了帮忙的人手。
一开始是6个人,冒着洪水往上走。后来又有六七个村民跟上来,想护送岳平老人。当时水太大了,张丽妈妈不放心,也跟着去了,好几次险些被洪水冲走,幸亏旁边还有人搀扶着。有时候几乎找不到路,只能不停绕着走,一行人几乎走了20公里路,才终于遇见了在张家口修路的部队。
岳平坐上了部队修路用的钩机,被送到了有车的地方,这才最终到达涿鹿县的广济医院。
岳平被送上钩机。(图/@央视军事)
但此时,涿鹿县也遭了洪灾。早在7月31日,村民们都收到了撤离通知,医院里只留下两位医生值班。医生判断,岳平的脚已经严重感染,需要截肢,但医院里停水停电,无能为力。转院迫在眉睫。
岳平的女儿从涞源赶来,并联系上了一辆救护车。岳平的儿子原本打算开车到涿鹿县,但桥断了。他顾不上河水湍急,直接跳进河里游到了对岸,再往北走了20公里。8月3日早上,他抵达北京积水潭医院,一家人终于会合。
寻亲72小时:徒步、翻山、穿铁道
8月2日,青青仍旧联系不到家人,能打的电话都打了。下午6点钟,她才得到来自村里的消息。
汤家庄西塔村的一个村医爬上了山顶,找到了断断续续的信号,向外界求救。半个村子都被冲毁了,有不少同乡受伤遇难,他实在救不过来。
消息传开,青青的哥哥再也顾不上危险,连夜开车进村。到了中途,他发现桥断了,道路也堵塞了。在塌陷的路面上行进,就像走在悬崖边。当时天已经很黑了,他和同伴只好等到凌晨5点天亮了,再一起爬山进村。
部分村里人被部队转移。(图/@解放军报)
进村的路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。张丽的丈夫回想起去找亲人的路,还会后怕——大水把马路都掏空了,他走过某个路段的时候,刚好有一块大石头滚了下来,就落在距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。
5个小时后,青青的哥哥终于抵达半山腰的家里,见到了在高处邻居家躲避的亲人。还好亲人安然无恙。
来自北京的彬彬也于 8月2日出发,去野三坡寻找断联的朋友。野三坡景区位于拒马河支流的下游,他的朋友在那里开民宿。7月31日,对方发来一段被洪水所困的视频之后,就再无音讯。
他越想越不对劲,便于当天出发进山。一路上,他发现不少地方的路面已经坍塌,无法前进,必须原路返回再寻找其他路。此外,基本上每隔200米到500米,就有一处山体滑坡。彬彬走得十分缓慢,到了傍晚,他离野三坡还有40公里。
三位大叔惆怅地看着滔滔洪水。(图/小红书@Super彬)
晚上8点,眼前的路已经无法通车,他们决定连夜徒步进山。到了百里峡附近,路彻底断了,人也无法行走,他们只能留在景区的民宿里。
半夜12点,附近水库崩了,民宿大哥连夜带着大家上山避难。隔天早上,他们在应急指挥部的指导下,决定沿着京原铁路走。山洪来临后,火车全线停止运营,此时只有位于高架桥上的铁路最安全。
鞋子是湿的,脚底起了水泡,彬彬和同伴只能忍着疼痛继续前进。后来,他们幸运地遇见了一位相识的饭店老板,对方正载着蓝天救援队前往山里,两队人便一同前往。
到达目的地后,野三坡景区的民宿酒店已经被冲得惨不忍睹,到处是淤泥。彬彬再次见到失联了三四天的朋友,彼此都哭了。
几乎没有路是完整的。(图/小红书@Super彬)
8月2日起,封锁的高速路复通,外地的人们纷纷返乡,徒步上山找亲人。
有人到家后,发现家里房子被冲没了,亲人下落不明。据澎湃新闻消息,有村民发现了自己大娘的遗体,上面盖着塑料布和雨衣。
8月3日傍晚,涞水县委宣传部通报当地受灾情况称,全县15乡镇、284村(山区5乡镇、97村)、野三坡景区全境受灾,受灾面积157890公顷,水毁水土流失面积66646公顷,受灾人口73000人。
景区酒店职员@金金 被成功解救后,一直在参与组织村里与外界救援的对接工作。(图/@金金)
失去的家园,复杂的救援
救出家人后,董璐瑶和一些爱心人士继续开车进山送物资。熟悉山里状况的他,成了山里对接物资的向导。
下了高速、开到村口,他们就得拿着东西徒步进村,送到村民家里或安置点。
“村民精神状态普遍不太好。”村里大多数是留守老人,靠天吃饭,房子、庄稼、牛羊猪都被冲走,他们有点无法接受。他去送物资的时候,有的老人一直哭。
陆续有救援队进村,道路、通讯也都在慢慢恢复,物资多的地方已经多得用不过来,堆成山了。但不同村的状况不尽相同,“已经六七天了,有的地方还没人进去”,董璐瑶说,“村民们分散在山里的不同地方,水冲过来,就把房子围困成孤岛了,出不去也进不来”。
运送物资进去,只能靠徒步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适用于城市、平原的救援方法,并不适合这里。8月4日回村的时候,董璐瑶看见一些救援人员拉着摩托艇、冲锋舟等奔赴赵各庄镇,但是“那边用不上这些东西”。
上海厚天救援队表示:山区地形复杂,山体滑坡、泥石流等导致道路几乎中断。另外,多地断网失联严重,很多救援队极度缺少电台、对讲机、手台等设备,救援难度很大。目前“水上救援”的方式无法满足当地情况,需要升级为“山岳救援”,利用直升机、绳索等展开工作。
洪水慢慢退去,但村民的家园已经满目疮痍。如何降低灾后损失、给村民提供心理援助,是同样棘手的问题。
洪水前的涞水县野三坡风景区。(图/图虫创意)
目前,由于贻误了最佳时机,岳平老人已经被严重感染,左腿截肢后,右腿也马上需要截肢。更麻烦的是,她的心脏也出现了问题,需要安装一个支架。8月5日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。岳平的一对子女,经济状况都不太好,目前,张丽和亲人还在为大娘筹集手术费。
张丽不敢告诉她母亲这件事,害怕她听了受不了。这几天,她发现母亲一直不停念着“滔天大水、滔天大水”,有点“吓着”了。
(青青、彬彬为化名。实习生钟颖琳对此文亦有贡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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